《徐州一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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赶路

北京大学物理学院 朱守华教授
(本文在“我的‘前北大’时代”征文大赛中荣获特等奖)
   期次:第260期      查看:72   

文章作者通过反思自己从高中到北大的经历,发现自己的动力源于自己从未间断的学习和坚定的信念。即使到了北大这个顶尖学府,他依然能从中学到的经验和精神支持自己向前行。最终意识到北大的人生不过是一段旅程,而真正持久而绵长的,是那绵延向前的海浪。






  (上转第一版)于我而言,这趟路途的开始纯属偶然。参加入学仪式的时候,我与熟悉的初中同学聊天嬉笑,心里感受着从同一个学校的初中部保送到高中部的滋味。走在不算陌生的校园里,其他同学兴奋而跃跃欲试的表情落入我眼中,只在我心中激起不屑和优越感——什么嘛,不过是老一套!彼时的我,以一种自认为严肃的姿态沉浸在一些十分重大的问题中。如今想来,未经风霜的少年,出于猎奇的心态去读历经岁月沧桑洗练的文字,多半只能生出玩世不恭和倦怠的心情。“人是被抛到这个世界上的”,因而活成什么样子似乎都没什么大区别吧!然而正是这种“无所谓”的心态形成了一种与众不同的姿态,当别人都在读言情小说时,如果自己手里捧着的是一本艰难晦涩的哲学书籍,这种“标新立异”的感受简直美妙到不可言说。因此,“满不在乎”只是说说而已,我喜欢这世界,我想要我的生命灿若星辰、耀眼如焰火。只是我还不知道,每一次闪耀的背后要付出多少努力,在我变得足够坚韧且自律前,我已经学会了羡慕别人的天赋,并为自己的愚钝和糟糕的心理素质感到羞愧。初中时的每个周二和周四都是我的噩梦,时长 20 分钟的数学小测,我在不及格和满分之间毫无规律地摇摆。我从自己的分数上感受到命运的无常,渐渐学会在学习的领域中听天由命,而把自己的全部骄傲与少年意气寄托于几本晦涩的哲学读物中。
  初中与高中之间的暑假是漫长的,漫长到足以淡化由学业带来的挫败感,漫长到令我忘记从前怎样为了逃避考试而装病卧床,也漫长到足以拥有很多次与父母聊天的机会,其中总有几次涉及到我的未来。我自认对哲学十分感兴趣,也隐约意识到文史哲是北大的王牌,但这份模模糊糊的自我期许并没有被认真地对待,一直到我踏入高中的班级前,它只是饭桌上的玩笑、茶余的谈资。
  我的新班主任是数学老师,她个子不高、发型干练,讲话的样子很冷静。听别人说,她有自己独特的教育理念,曾在刚入职的时候就把一个理科班从年级倒数带到高考的平均分第一。她富于经验,其他老师都看不出的男女生之间的绯闻与感情,她总能一抓一个准。有这样一位颇具传奇色彩、眼光毒辣的老师站在面前,我不由得期待,她能在开学第一天弄出什么花样。然而她只是将一张纸发到每一位同学桌上,这张纸再朴素不过,而我们被要求写下的内容也毫无特殊之处:过去的教育经历、班级职务的意向以及未来大学的志愿。怀着淡淡的失望拿起笔,我开始回顾自己的小学和初中,此时的班里静悄悄的,混杂着新同学的陌生、好奇和谨慎,这安静的氛围最有利于回忆。过往的片段像潮水一般涌现,那毫不费力就能名列前茅的小学时光,那来自同学老师的夸奖和肯定,还有初三在图书馆度过的自习岁月,这些零星的片段汇集在一起,形成了一种不可思议的力量,鬼使神差一般,我就在纸上写下了——未来志愿:北京大学。
  那时的我,入学成绩 100 名左右,而我们学校每年约有20 到 30 名同学考入清华北大。少年轻狂,不知深浅,说的大概就是我了。而正是这个再俗套不过的形式,让我第一次直面我的理想。我终于意识到,之前的我,无论是一时兴起去图书馆上自习,还是借口生病瘫在床上不愿意动弹,这都是在以不同的形式表现属于少年的骄傲。前者是积极的向前,而后者则通过避开失败来保持体面。而这一张写有我自己字迹的纸条,让我无法再否认和逃避。我从不缺乏对于“好”的渴望,从不缺乏想要前进的最初动力,但是我尚不够坚定,一遇到困难就丧失了勇气和决心。换言之,我始终知道“自己应该做什么”,但是这种“应该”还需要外力的帮助才能变成现实。
  幸运的是,在写下理想之后的一个月,我就得到了这份外力。那日是十一假期的第二天,电话铃声响起的时候,我正在书桌前枯坐,怎么也弄不明白氧化还原反应的原理。我偏过头去看手机屏幕——一个陌生的座机号码,怀着一股淡淡的、被打搅的恼火,我按下了接听键。“是 xxx 吗?我是 x 老师,我觉得你的这篇作文写得很好。不过,以下这几处你还可以再改改……”电话那一端竟是我的语文老师!彼时,我只作了一个月她的学生,这声音之于我既熟悉,却也带着几分距离。她高且瘦,方脸盘,披肩卷发,穿一身剪裁合适的旗袍,配上硬底的高跟鞋和颈间的丝巾,走起路来像进行曲。见到她的第一眼,我就被吓了一跳:从来没见过画着如此浓妆的语文老师!随后的几日,语文老师总让我们惊愕,格式繁琐的摘抄本,要求严苛的成语听写,还有四十秒要背完的《劝学》……然而这些都不及这一通电话出人意料,在四十分钟的时间里,老师在表扬中兼有批评,在批评中蕴含期许。长时间的通话让手机微微发烫,而我也因为这突然而至的赞许而心潮澎湃。化学练习被我搁置一边,我打开电脑,录入并开始修改我的第一篇高中作文。我忘记了自己还在假期,我一整天都坐在电脑前,只为
了从老师那里得到一个更好的评价。假期归来,当我看到自己的文章被打印出来,并作为课堂的范例让全年级传看时,一个念头从心里浮上来:我要配得上这荣誉。我要用持续的优秀来证明这一次的成绩并非偶然。
  每每回忆至此,我自己都忍不住惊叹,严师的一次肯定竟给我如此大的精神动力,我恢复了周末上自习的习惯,渐渐熟悉了图书馆附近盖浇饭以及面条的种类和价钱。每每学习不下去的时候,我总会想象当初曾有多少人将目光落在我的文字上,而这一道道目光随着想象变得愈加真实,仿佛真有许许多多的人在监督着我继续前进。必须承认的是,激发我努力学习的最初动力并不是个人主动对学习产生了热爱,而是一种被动的、来自外界的力量。我的高中学风严谨扎实,而我的同学也不乏来自远郊区县的尖子生,他们一心向学,甚至到了“两耳不闻窗外事”的地步。在众多向上的、拼搏的画面中,我的语文老师是最浓墨重彩的一笔,她每天不到六点钟起床,为了节省时间给同学答疑而经常省去午饭。更重要的是,她从不讳言自己的辛苦和付出,一切努力的行为都被高调地展现出来。她的语文课堂有时会以自己的一番感想开始:“昨夜我批改作业到两点,我发现……”,当对于语文教学的热爱厚重炽烈到话语不足以承载,便几近堕泪。我最爱听老师讲解诗歌,因为她本身的形象就如同一首情绪高昂的抒情诗,但她却比那只言片语、短小句章更为悠长绵绵、生机盎然。因此,语文作业的繁多虽让同学们叫苦不迭,但却从未在我心中激起任何超出抱怨和不解以上的恶劣情绪。
  老师的目光中闪动着巨大的事业热情,形影间是铭刻进骨髓和灵魂的自律,她有多严格地要求她的学生,便有多苛刻地要求她自己。作为区里的学科带头人,我的语文老师已不算年轻了,但她的职业激情甚至让我们这群中学生都无法消受。于我而言,这份火热的、强大的力量深深地吸引了我,这种动态的炽热比静止的神圣更加深刻而强烈地唤醒我的心灵、刺激我的神经。我不再羡慕年级里那些轻而易举取得高分的“学神”;那“谈笑间、樯橹灰飞烟灭”的淡然,西门吹雪总是不动声色取人性命的姿态,这些曾经令我心醉的文学形象,也逐渐因我心中萌发了对持久、真实而鲜活的生命热情的敬重,而丧失了最初之于我的巨大魅力。某一次读唐诗,读到李商隐的“天意怜幽草,人间重晚晴”,我如获至宝,仿佛遇到了千年前的知音。我这个不怎么聪明的人,面对那算不上十分复杂困难的高中理科知识,就已经需要调动如此巨大的生命力量去应付,如此想来,我或许天生就是一棵小草吧。但生之所幸在于,天意和人间尚给我这样的人一些位置,这还能有什么可怨怼呢?我难道不应该用加倍的努力去充分释放自己的生命力量吗?
  在高三之前,我学到的最重要的一件事就是,把自己的一身傲骨与那看似笨拙的努力结合在一起。与我的好友相比,我学理科就是“老牛拉破车”。她可以日日不交作业但照样在期末取得最高分,当她在黑板上写下一个极其巧妙的算法时,她专注而笃定的神情就是世间绝美的景色。但我也一样可以做一些不同寻常的事情,我从不在笔记本上煞有介事地写周计划,但是在每天晨起和睡前的洗漱时,我便在脑海中构想这一日的安排与得失。某一日与班主任谈话,她突然没头没脑地说起对我的看法,她说我有着军人和战士一般的精神气质,男生都应该向我学一学这种自律的习惯和态度。彼时的我,成绩排名与前一次的期中考试相比大幅下降。期中考试的时候,我出乎意料地拿了年级第一,一个并不聪明的无名小卒荣登榜首颇有些滑稽的意味,年级里最优秀班级的班主任还为此给他们班同学开班会,开头一句便是:“你们看看你们现在考成了什么样子!连 xxx 都能拿第一……”顶峰之后便是下坡,期末考试的我重新退回了 20 名开外。我清楚地知道,其实并没有多少人在意一个人成绩的起伏,但是我的班主任却认为我急需正向的鼓励。时光飞逝,如今的我早已忘记了当初究竟陷入了怎样的情绪低谷,但班主任这份或许过誉的评价却永远成为校准我道路的标尺。
  如果说高中生活是一首三重奏鸣曲,那么高三当之无愧属于低音的部分。心理素质和理科头脑的欠缺是我无法完全克服的弱点,饶是我的班主任再有经验,也只能在一旁起到辅助作用。除此之外,我的运气不算好,或者说,我的时运来得太早了。我早早地取得了年级第一、区里语文第一的成绩,而我做的第一份理综卷子也取得了不错的成绩,这令我在高三的寒假放松了警惕。等到重新回来参加两次最重大的模拟考试时,我的成绩都不甚理想。彼时距离高考不过 40 天,为了减轻我的备考压力,我不断地说服自己:考不上北大也没什么大不了。在高考时,我在一贯擅长的语文考试就错了三道选择题;至于精心准备的博雅考试,我也没有取得任何实质的加分。在高考出分前,我抱着厚厚的大本研究哪个南方高校的文史哲相对不错,心中无悲无喜。想着自己终于不必在不够擅长的科目上较劲,我甚至有一种从噩梦中醒来的释然……如今是 2019 年的 1 月下旬,与愈来愈浓烈的年味相映成趣的是校园里的日渐冷清,空空荡荡的教学楼里找到一个地方自习是一件再容易不过的事情。捏着印着北京大学的校园卡出入宿舍,上面或许还沾着某次不小心在食堂弄上的污渍。岁月滚滚向前,当初因为录取与否而牵动的紧张心情早已淡去。凭着一个尴尬的分数和小小的运气,我终于看清了车票上印下的终点。起初我并不觉得十分欢喜,那时的我正与父母在西藏旅游,朋友调侃我是在“世界海拔最高的地方收到最好大学的通知书”的“人生赢家”,我也十分平静地表示对他的感谢。父母起初十分兴奋地有说有笑,跟亲戚朋友打电话报告消息,在一阵忙乱后的平静中,我的母亲掉了眼泪,嘴里喃喃:“妈妈就怕你考不上。妈妈觉得你这三年太不容易了。”当时的我听到这句话,或许也有所动容吧,那一夜我几乎没睡,似乎真的觉得自己可以立刻去作励志电影的主角。但是如今想来,我只觉得有些小题大做了。
  来到北大之后,一切伟大的、美好的、壮丽的都被稀释了:图书馆不缺少勤奋的身影,篮球场不缺乏矫健的身姿,荣誉榜充斥着亮丽的面孔和智慧的锋芒,终点的景色太过美好以至于迷花了行者的双眸,就算只当英雄身旁鼓掌的观众,我恐怕都没那么多双手。每个人都被飞速地洗刷掉所有的光环,最高学府的内部处处都太过相似,千篇一律到近乎像一处最平淡无奇的寄宿地。而这里还培植着夸夸其谈的骄傲和智力发展过度的狭隘,等到我终于到达所谓的“终点”,才发现这“终点”早已被取消。刚刚入学的我,艰难维持着自己外表上的体面,内心却感受到巨大的精神危机。如果没有一个绝对完美的终点,那么我当初究竟是凭借什么而获得动力呢?如果人生就是一段又一段的长路,道路上始终会有层出不穷的问题,那么我还要继续前行吗?
  所幸的是,在怀疑与困惑的同时,我顺着自高中延续的惯性,始终未曾放松自己的学习。那些铭刻入骨的习惯,例如早起和上自习,维持着我一直往前行的赶路姿态。这些尚未解决的有关人生意义的困惑,虽然有时让我的步伐显得沉重,但却不曾真正使我停止向前。当北大的神圣光环在我的心中消散后,我的前北大时代便成为了我永远怀念的岁月。我无比想念那时的单纯和执着,虽然此时此刻已无法回到从前,但只要从中撷取了一段,便能立刻获得精神上的滋养。回忆的吉光片羽向我表明,那里有我最喜欢的我自己。从这个角度来看,人生固然是一程又一程至死方休的赶路,但是道路与道路之间却并不总是相似的。名为北大的路段,支撑着我艰难走完高中的时光,而等我踏上大学的道路,名为高中的路段又反过来哺育我的精神。我似乎上升了,但似乎又无时无刻不在回归,总而言之,这是不同的道路和体验。
  我想,宗教似乎给人一种错觉,好像人因为有一个确定的终点才能安心走完此世,但是如果已经知道了终点,人生又有什么兴味呢?人最无法忍受的,是始终在做着毫无起色的事情,而天国的存在,只不过是把原本水平的道路变成了持续上升的阶梯;而对于一个富有生命力的精神与灵魂而言,它真正需要的,只是一个并非一成不变的历程。
  在前些日子,百讲有几场十分不错的传统戏曲展演。我邀请我的语文老师一同观看,她喜出望外,还用金墨抄写了一遍《心经》送给我。或许是前一晚教学任务太重,她在看 《白罗衫》的时候竟睡去了两幕。舞台上,徐继祖终于查明了水盗的身份,正是对他疼爱有加的养父杀害了他的亲生父亲,而徐继祖作为一方父母官,就要亲手处决他的养父。这与俄狄浦斯王颇有些对照关系的剧情,透出了浓浓的命运感。在台下的我,一边凝视着台上主角的挣扎,一边在余光里看着我老师略有倦意的神态。她是最爱昆曲的,竟也会有倦怠的时候。正是在那一刻,我才迟迟地意识到,一个时代之于我已经谢幕。与北大一同走下神坛的,还有那些对我影响最为深刻的高中老师们,与他们的交往,让我逐渐意识到他们也是要为柴米油盐、小孩上学发愁的普通人。任何人与物都有着自己的局限,我或许也不应该仅仅沉浸在以北大为轴心的时间怪圈里了吧。
  如果以北大为标志,那么我的人生自然是可以划分为不同的阶段,前面的是“前北大”,现在的是“在北大”,而以后的是“离开北大”。纵然是北大这两个字,激发了我的一切精神动力,但是如果仅仅把自己困在其中,也就失掉了北大应有的博大气度。无论是一个人,还是许许多多人,他们的人生或许都如同一片广袤的海,北大不过是海上一处极其显眼的浮漂,而人生中的悲欢喜乐是那偶尔拍击出的泡沫,固然耀眼但也不过是昙花一现。真正持久而绵长的,是那绵延向前的海浪。他们不断地向前赶着路,无问始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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